垂盆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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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11/3 21:55:00

又是夏天,今天恰又父亲节,如若七年前一般,眼间的风景并无两样。只是这心境,对周遭已没有昔日的陌生。那时这里还称不上家。我只如沧海一粟,随机缘而至此,也可称为生计而流浪。每至这时节,北方干旱草原气候伴着燥热,总给我加上几把心火。中过风,痛过牙,也曾红了眼睛,如魔鬼一般。大夫说,那是心火,思虑过多,逢风而作。细想来,确实如此,追求的太多,苛求的太多,反成了一种压力,如魔怔般,渐渐少了一份坦然,少了一丝淡泊,在渐狭的视野里,已看不全这天高地迥蒙古高原。扪问本心,有几人不曾想过于荒野策马奔腾,又有几人不曾想于天地纵情翱翔。可社会与本心恰又如堤坝,不出其左右的便是生活。

或许需要陶冶情操了,于是买了几盆花,杜鹃、栀子、垂盆草,都是小时候养过的,也不知道这千里外的气候能否养活我孩时的记忆。素不懂养花的我,也学不来园丁的那些圭臬,我只知道爱它,如那首兰花草。人的精力也真是有限的,有了她们,我反不觉得那么烦了。

其实我还有一盆花,在我心里最精贵的,就是她,那是我姑娘,也是我七年间最大的收获。我希望她是既有原则而不失知性与温柔,叫她静方,取“至柔而动也刚,至静而德方”意。可至今我没有看出她和这两个字越来越近。孩子带的艰难,可无论何时,委屈与不快总能见她而散。

此时,妻子正在给她喂水果,“她爸,该给孩子刷牙了!”,一句话唤回我神游的灵魂。是啊,回到现实,就俗了,仿若回到桎梏。或许是因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想换个状态,正如学生于假期盼开学,于学期盼假期;如麦子都是别人的饱,饭菜都是别人的香。再看看那充满诱惑的朋友圈,难免又多几分思虑。可终是消了念头,因为我怕如此的爸爸,不能给她一个别样的人生。

看她现在,像极了我小时候。执拗而独立,木讷而憨厚。而我很庆幸,庆幸我有一个别样的“大”,老家都这样称呼父亲,他给我一个别样的家庭,塑造了我别样的人生。虽然现在,他或许已不省世事,但我知道,我的兄弟姐妹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。父亲两次脑出血,已记不起我兄弟姐妹的名字,但我知道他依旧爱我们,过年的聚会,家人都要回的,他的人生是我们永恒的话题。因为他的人生不仅别样,更是传奇,是“一败涂地”。但我确受益颇深。

46年,父亲出生,家里成分高,幸而太奶奶、爷爷支持过“革命”,积得一生善缘,也算是含着金窝窝而来。最终,家道因政治形势而中落,小学毕业,传奇一生便由此开幕,十六岁,因生的满腔熊猫血,被立场坚定的爷爷带去为伤兵献血,因失血过多患夜盲症三年。后为持家,辗转于山西河南徒步千里拉煤。腌过酱菜,做得木匠。兄弟多,负担重,顿顿稀粥已不足糊口,分门立户,箪食壶浆,填坑为宅,拣粪为柴。为生计而隐名,做得个乡建筑工程队队长,逢改革春风,换了天地,整个人就不好了。“大”太善了,善的“迂腐”,舍不掉“仁义”,而他确也坚守了一辈子,如他一辈子没有戒掉的酒,还有他一生也挣不多的钱和还不完的债。

我也曾一度认为父亲是有孔乙己色彩的悲情人物。可逐渐觉悟,人如酒一样,也是需慢慢品的。譬如我“大”,幼时的爱,是在我脸上亲亲的硬硬胡茬;孩时的怕,是不敢把考分告诉他;成长的怨,是他改不掉的“迂腐”;现在的痛,是他一生从未了却的爱与牵挂,是对人生浅尝后,对他有了不一样的理解——我觉得他很伟大。慢慢,慢慢,从他人生留下的碎片杂尘中,看出了艰难与潇洒,看到了现实与浪漫,看到了了坚毅与智慧。

八十年代时,他承包了乡二中建设,出了事故,赔了,所有合伙人需承担的赔偿,他一人还了,贷款还的,记得这笔款在我大学生还未还清。彼时的英雄式担当,换来的却也是日后的天涯陌路。经济体制变了,人心变了,而父亲,仿佛觉得变是一种罪恶。他未变,是因他不想,后来转战东北,他的把弟兄,找来了工人,多是有劣迹在身的。活干不好,动辄群架,还险出人命。父亲又显了身手,疏通协调,把人带了回来,正值春节,又是自掏腰包,散了过节费。

也许是自知没有带队的料,便自己打工。二哥十四岁,跟其远赴新疆,被骗至火焰山。茫茫戈壁,修铁路,没有任何机械。饥病带走了很多人,他亲历白发苍苍老者高烧而死,也亲见工友被铁轨弹打致死,就此葬身苍茫戈壁。没药,没有人身自由,一顿饭一块馒头。困境里,他再三请求,终给二哥换了个稍轻的活,给枕木螺丝浇硫磺。如此环境里,他见一壮汉吃不饱,每次分其半个馒头。或是心存感激,认父亲作了干爹,也是快意恩仇的人,和大搭伙扛枕木,他总扛了大半,让父亲少出些力。他告诉“大”,他是手上沾血的人,没有他法,天涯流浪是唯一的选择,此处已算是最好的去处,有吃的就行。此时,我读三年级,一年杳无音讯,等了“大”一年学费。还好最终,人回来了。与干儿子含泪作别,从此生死未卜,一路坎坷,扒了运煤的火车,下来还离乌鲁木齐二百多公里,又蹭汽车,徒步五十公里,在乌鲁木齐又打了段零工,凑了路费,勉强回家。二哥水上公园的照片,依旧记录着那段回忆。

这般窘迫人生,他每年照旧。每年春节后,“大”都是犹犹豫豫踏上征程,留恋的是家,可也是家庭沉重的负担,让他毅然踏出离乡的路。一直到我读了大学,才算消停。留下好多故事,够我用一生去回忆。包括他最爱唱的几首歌,有《四季流浪》、《再也不能这样活》…。我也会唱,他教的。

于黑暗中篝火以待黎明是一种境界,于寒冬翘望春的脚步,也是一种享受。艰难困苦里,我也能看到“大”不减的爱和浪漫情怀。我知道他是天生浪漫的人,怎么知道呢?从他讲的故事里,我品出来的。他说太爷爷上街从不带银子,都在田间地头掩埋着,需要时于半途挖点就行。他说我家的老宅是个风水宝地,有喜鹊和蛇在此处对打了半月,是龙凤呈祥之地,太爷爷发现后才落了宅。他说银子是会跑的,要有缘才可得,说奶奶放了半辈子银子,封在陶罐里。潦倒时打开,却是一坛水,倒在了东坑。次日,前邻淘洗篦子,不求自得。他还说奶奶未有他们兄弟之前,每逢睡时,总能听到床帷上有女人的脚铃声,那声音越来越近,能看到床顶上穿着绣鞋的双脚。爷爷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,劈了床,作了柴,才有他们兄弟些人。这样的故事他讲了好多,都如他亲见,个个堪比《子不语》。他发誓他确实亲身经历了些,譬如雷九少家的银人,说雷九少是镇上的大户,家里有三把柴,永远也烧不完。家里有七个银人,后来跑了出来,能在晚上看到他们。“大”说他见过,满仓哥可以作证,那是我爸的木匠徒弟。说他们外出做木匠活,趁夜色归,走在一片高粱地中的小径,看前方有黑影来,伴着叮铃叮铃声,黑影七八尺高,无头,径直向他们跑来,“大“一把抓住徒弟,倒在高粱地,黑影视若无睹,慢慢远去,说第二天方知是雷九少家的银人跑了。后被日本人逮了去。为这,我还和父亲争辩过,他只说他见过。还有故事,我竟辩不过他和母亲,因为母亲给他作证是真的。说他在县城大醉晚归,骑自行车到村头,到处都是水,漫住了回家路,他推车到处找可行处,也未进村。天亮才觉推车在村头绕着一坟头转了一夜,我妈去找时亲见了的。自行车后轮缠满了麦秆。此等事,他经历太多,我若一一梳理,能成一故事集。他还自信告诉我,你兄弟一定要好好读书,会有好结果。为什么?说是爷爷去世是他找风水看的阴宅,风水问要人旺还是财旺,“大”说他选了人,风水告打墓至见酒杯辄止,果然见酒杯一对,后列在家里条几上。这种种故事,早不辨别真假,却给了我许多自信,尤其是面临挫折时,我觉得资质比祖上应差不太多,不能丢人。失落时,便觉得父亲的话一定是真的,那是不容否定的谶语,我需努力,会有结果。换句话说,我现在也挺有想象力的,却编不出这些故事,至少我不如父亲浪漫。

除了艰难环境下的浪漫,父亲是信因果的,他从没觉日子有多苦,而对现实的仅有的一点窃喜,他觉得是上辈人种的善因。他最津津乐道的,是在清算时,家里的仅有的少许财产分给了贫下中农,竟然晚上人们又物归原主。他说,你不知太奶奶心肠有多好,家里的粮食,凡有穷人不够吃便可拿走糊口,见有人去田地里偷割麦子,觉得有苦处,便让多带些。别人送回东西,是念你太奶奶旧情。此事确如此,我听邻里长辈提起过。除此外,他爱讲薛劳利的故事,寄宿在爷爷宅上的地下党,革命后做财长,徇私了公家两块钱,投井自尽,每对比当下,除了感叹世事变迁,便觉得时风之浮躁。幸而父亲在浮躁的社会里还寻得了一丝慰藉,前些年,有外地人来村里看他了,那是他献血所救伤兵的儿子。这是我的理解,或许父亲比我豁达。

都说知子莫若父,以前不觉得。现在却觉得是真理。我智商不算太高,却是个倔强人,无理的倔。可“大”是我对头。他不常打骂我,我却怕的出奇。我记得一两事,一直因此怪罪他迂腐。小学生时,河南的农村都是有麦忙假和秋忙假的,而我却最痛苦不过这些假期。为什么?因为一到此时,父亲有时会回家农忙,我是最不得自由的。他们捶豆荚,我就要拣豆粒儿,尤其是深深压在泥土里那种。看别的小朋友出去玩耍,再是痒痒,也得忍了。我多少次质问父亲,天天让我拣这些,能值几个钱。父亲就一句,“颗粒归仓”。别的小朋友于树荫下吃冰棍,我在太阳底下拣麦穗,心里是不平的愤恨。再质问,就是“劳动是对人最大的锻炼”。就这些,我一直未懂,觉得如狗屁逻辑。而至我成年,方悟出一二。因为在我遇到困难时,总会多那么点坚持,总能对枯燥乏味多一些忍耐,大抵在我眼里最枯燥之事也不如拣豆籽儿了。前些时间,我独自开车十二小时至天津,反未觉得疲劳,细想来,或许也有一二关联。真是知子莫若父,还有用心良苦。我是这么理解的,反正也无从从父亲嘴里去求证了。他只能默默眼观这变化的世界。

他懂我,我也慢慢读懂了他,不需要太多的言行。或许这是最好的教育。小学时,依赖于父亲的督导,成绩还行,因为他努力去教我,在入学前,就须默写二年级前课文。直到我学到了数学分数,我发现父亲不会了,还暗自得意,羞他是半文盲,就会点语文。到学圆、扇形之类,他更焦急了,更不用提甲乙水管蓄水池的问题了。直到初中,我很差,羞于向父亲提成绩。而他也一直以为我如小学一般优秀。直到一天,记得很清,我初一,深秋的傍晚,父亲给我交粮,换得80张饭票,交于我。问了许多人,才知我的班。我不敢出去,因为期中考试的榜单就在房檐下,如大字报。班级80人,我53名,害怕面对父亲。终于趋到门外,等着父亲批评,却等到现在,也没有等到。只是看他佝偻而显老态的背影,却成了心间的达摩克利斯剑,成了从不消逝的鞭策。

至高中时,偶然间发现父亲一个证件,才发现对父亲半文盲的讽刺是多么无知。那是一个测量技术员证书。至我研究生学测量时,更知他经历了多少付出。对于我来说,测绘是枯燥的。庆幸的是,我还能看懂些公式。而父亲,仅仅是小学,他只知道工地上照镜子和看图纸会挣得钱多些。小哥告诉我,有次父亲问他英文字母,为什么,因为图纸上有,他知道L代表是梁,至于怎么读他全然不知。还有高中清理书籍时,发现父亲的书架里藏着一本《建筑工程测量实例》,已全部翻的泛黑。与其一起的还有一本《机械铸造》,那是爷爷的书。旁边还有一本《四柱预测学》。

如若哪里有可预测之事,或许八苦四谛便是人间永恒。除此之外,哪里还有许多恒久的存在?仿佛一幅水墨,黑白之间都是想象。父亲到底如何,我描摹不出,在我诠释的黑白之外,都作是父爱吧。

此时,窗外是大雨。千里之外,晚霞下,温柔的风吹过,无边的芦苇荡里飞起了野鸭,夕阳下波光粼粼,若迎风起舞的红绸。望断处,炊烟舞动,一片村庄卧在夕阳之下。滩子与小村之间是一条小河,似一条脐带,从村子后面穿过。那村子是我的故乡,父亲曾给我描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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