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：石祥胜，网名六月孺子牛，湖北作协会员，著有中长篇小说《女儿草》《西塞山前白鹭飞》《似曾相识燕归来》《绿茶》等等。
似曾相识燕归来
第七十九节
曹老太今年是去世第一年，按照规矩三十祠堂还需要全家一起上香供祖，福生早早告诉了巧珍娘，供品他预备，大年三十一大早去祠堂就是。
每年三十祠堂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，家家户户、男女老少都要到祠堂来上供，敬香放鞭。在太公太祖灵位前摆上最丰盛的贡品：一条腌好带鳞的鲤鱼，一只雄公鸡，一刀上好的腊肉，外加酒水清茶等，在各自当家的指挥下磕头作揖，保佑来年老少安康，财源广进，出入平安。
香纸炮竹早在腊月就开始准备，喜欢讲究的人家早早在市场买上一对高高的上等长香，一封一万响的浏阳鞭炮，在冬阳正暖的时候拿到院里晒了又晒，就想在三十那天在祠堂里放个震耳欲聋，图的就是一个好彩头，求个来年事事得胜，万事遂意。
给曹老太办事的时候，福生就预留了一些香纸炮竹，就等三十在祠堂用上。为了避免意外，每年过年村里总会安排几个为事的在祠堂维持秩序，一则收集村里人送上的灯油，二则及时拿掉燃烧的香烛，避免失火。其他村里就发生过祠堂失火的事情，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，村里理事会格外重视，早早把值班的名字写到祠堂大门口，从三十到正月十五，哪天谁值班一目了然。
今年三十原本也安排了鹏军，现在他抓走了，只好换成其他人，相民就安排东来和细军年三十值班。
二十九那天，祠堂在福生几个指挥下，收拾得干干净净，八个红灯笼依次悬挂在大门、一重、二重、三重的中央，显得喜庆而热烈。祠堂大门两侧贴上了相民写的春联，只见上面写道：
宗园开基百年大计
兴家立业五世其昌
横联是“福佑满门”四个大字。
年三十福生一大早就领着一大家子来到祠堂，东来和细军还没见人影，福生摆好供品后，叫永斌永武在铜炉燃烧黄表纸钱，永强站在祠堂偏门外侧摊开了一卷长鞭，只等福生示意就可以点上。
一切准备就绪，永强点燃引线，鞭炮砰砰炸得烟雾袅绕，一股子呛人的火药味很快弥漫在整个祠堂上空。三兄弟领着各家孩子并列一排，在福生带领下三磕头三敬香，敬天敬地敬祖宗，好不隆重。
供祀礼毕，福生叫永强给东来打电话，现在天已大亮，他们该来祠堂值班了。村里人稍后就会陆陆续续来到祠堂上香供奉，这么多香纸炮竹，没人好生照顾容易出问题，不可掉以轻心。
东来大概昨晚打牌熬了夜，还窝在床上，永强打电话过去的时候，还是他老婆凤儿接的，她说马上叫东来起来，细军在家里准备供祀的东西，说是稍后就去祠堂。
福生又领着一家人往后山走去，他要给曹老太上坟，按照老辈子说法，老太还没满七，是到不了祠堂和祖人一起享受三十的供祀的，只得单独祭祀。
离曹老太不远就是福林的坟茔，刚刚垒砌的土包显得孤苦伶仃，祭罢曹老太，福生来到福林坟前，重新摆上贡品，倒上三杯白酒，轻声说道，你也是可怜之人，大过年的你凑合喝两杯，不要嫌弃。鹏军这东西不争气又进局子了，你孙子东娃被兰芝带到她家过年了，你放心，东娃村里会想法照顾的，不会不管他。要是你家房子拆迁了，拆迁款会替东娃好好保管起来，不会让其他人拿走。福林啊，你就是糊涂，好好的日子为何非要走这条绝路，你给东娃儿带来多大的阴影，这孩子整天说不上几句话，没见一个笑脸？你说以后这样下去，他怎么办？
永强蹲在一旁烧着纸钱，福生吩咐道，多烧些，这辈子福林叔就是把钱看得太重，黄泉路上多带些，他心里踏实。
梅婶带着荷花几个媳妇在家准备三十年饭，荷花掌厨，其他人打下手，洗菜切菜忙得不亦乐乎。
福生一行从山上祭祀下来后，永强便指挥着张贴对联，农村风俗，家里今年有去世的亲人，春联只能用黄色纸，不可用大红，字是福生昨晚连夜写的。
左联是：门外燕湖又春色
右联是：年关游子倍思亲
横联是：素门迎春
福生给海爷打电话，是慧英接的，她说海医院，身子状况堪忧，医院过了。慧英声音哽咽，福生听着喉咙发硬，半天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，放下电话，眼窝里湿湿的，怕被人瞧见，只能偷偷擦去。
没过多久，师父打来电话，说道，今天是除夕，村里还是要看好各家小孩老人，小心火烛，不可大意。
福生心头一惊，不安问道，上次你说的失火不是已经发生了吗，难不成还有事情？
师父也是忧心忡忡，说道，不瞒你说，这几日我眼皮跳得厉害，心神不宁，总觉得还要发生大事，昨晚又见几个小火人在我眼皮下跳腾，你还是叫村里人谨慎小心些，尤其是祠堂，烟花爆竹的，一旦发生意外，后果难以想象。
福生听罢内心一团乱麻，师父每次提醒都会得到印证，这些年来他就像是活菩萨一样存在，你说大过年的真要出点事情，村里人哪家能过好年？他也顾不上马上要吃年饭了，披上大衣，匆匆向祠堂奔去，他要找相民黄鳝几个商量一下，除夕夜安排人手加强巡逻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，村里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！
第八十节
冬花和霞姐早早就起床了，她们把寺庙前前后后清扫了一遍，大殿里又小心地把神龛和桌椅板凳仔细抹过一遍，今天是除夕夜，她们要过一个干净的新年。
六娥太在厨房准备中午的年饭，年轻的时候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厨娘，谁家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去掌厨，自从男人那年出了车祸后，村里再没有人请她。
一个寡妇在农村生活多多少少会受到一点歧视，渐渐的大家都忘记了六娥太是个会做菜的女人，而六娥太也不再出现在热闹的场合。直到儿子考上大学，她才有些扬眉吐气，多年的媳妇熬成婆，自己再也不用夹着尾巴做人。
她和桂花不同，桂花是朵带刺的玫瑰，知道保护自己，而她像是一朵木棉，不招摇，只会默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自从六娥太上山到庙里来过年以来，三十的年饭总是她张罗，萝卜做的丸子，外脆内酥，木耳炒山药，清淡不腻，小蒜烧豆果，味浓汁美，苕粉花生做的红烧肉，以假乱真，还有土豆莲藕粉蒸、八宝饭、芹菜烧千张、香菇爆炒上海青、手撕包菜、另加每年必备的芋头圆子，十个菜寓意来年大家十全十美。
师父把慧诚叫到房里，递给他一张单子，这是今晚要准备的东西，天黑后他和慧诚要下山去给村里打“太平醮”。
慧诚见师父今天兴致不高，眉毛紧缩，悄声问道，师父是有心事还是身体不舒服？
只见师父摆摆手说道，我倒没什么，只是担心村里又要出什么事来。
慧诚问道，何以见得？
师父也不知道怎样给慧诚解释，只是喃喃道，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
慧诚走出房间，他来到大殿，今天母亲心情很好，自从住到庙里，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，脸上总是荡漾着微笑，霞姐背后向慧诚说道，冬花婶现在是最幸福的。
慧诚也慢慢和母亲说起话来，空闲的时候，母亲拿起针线补着慧诚的衣服，他坐在一旁，即使不说一句话，冬花心里也是高兴的。
桂花昨天下午上山来说是要请冬花回去过年，冬花婉拒了，她便把一大袋水果、糕点放在冬花房里，说道，大过年的你就留着吃，要是想下山了，我叫宝凤上来接你便是。
冬花不愿意下山，桂花求之不得，这可不是她逼着冬花做的选择，村里人也就没有理由在背后嚼舌头。冬花明显是要跟着随峰儿住在庙里，所以她不再在他们面前提起房子的事情，一堆屎不臭不能挑着臭，自己要学会静观其变。
十个菜摆满了一桌，大家围在一起，师父提议以茶代酒喝一口，他说道，开了春我们这个庙要拆，只怕我们明年就不能再聚在一起吃饭了。随缘不变，不变随缘，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活法，该来的会来，该走的会走，陪伴是因为还债，离开是因为不欠。霞姐过年后就要出去找事做，你要过上新的生活，记住师父的话，世间一切随缘就行，学会保护自己，走好脚下路。
霞姐捧着茶杯，眼泪噗噗直下，她站起来对师父说道，谢谢师父这三年收留我，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，开导我，教诲我，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。还有慧诚，你像个弟弟一样照顾着姐姐，我心里有数，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困境……
话还没说完，霞姐扑在冬花怀里放声大哭起来。
大过年的不哭！六娥太拍着霞姐的肩膀，说道，即使庙要拆了，师父还是可以在后山找块地把庙建起来，我们大家还可以一起吃年饭的。
六娥太也是忍不住擦着眼角，庙真要拆了，自己明年到哪儿过年去？
师父劝慰道，凡事都讲究个缘分，缘来就聚，缘尽就散，大家不必太过伤感，明年我们都会好好的。
冬花没有太多不舍，她倒是有些小兴奋，今天的团聚就像是在梦里一样，她日日夜夜期盼的事情终于实现了。这些年来每到过年，她总是想着峰儿会在哪儿，担心着他过得好不好，有没有想着自己。现在儿子就坐在自己的旁边，她可以清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，儿子的一笑一颦都是那样真实，吃了些什么，说着什么样的话，她能感受到孩子的开心和快乐，这一切比什么都重要！即便日后庙里拆了，她都会跟着峰儿，他走到哪，自己就跟到哪，峰儿在哪，哪儿就是她的家！
慧诚看着霞姐，又偷偷看着母亲，再看着日益衰老的师父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，时间都是在悄悄流逝，有些是奔腾在痛苦边缘，有些则冲刷着不堪的过往，那些悲伤的抑或快乐的终归是瞬间而逝，留在大家心里的就是一道道痕迹，要么记起，要么遗忘，而他将接过师父的衣钵，在时间的河流里顺流而行，不悲不喜，修行自己，也超度他人！
师父忽然大声喊道，不好，终究还是没躲过一劫！他丢下筷子，疾步走出厨房，慧诚紧跟其后，来到庙门口，向山下望去，只见村里上空正冒着一股浓烟，耳边传来急促的救火车的呼叫，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。
师父大惊失色，连声说道，祠堂只怕是毁于一旦了!
霞姐、冬花、六娥太站在师父身后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，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，大家浑身发抖着，一个一个都不能自已......
大结局
最先发现祠堂着火的是村里哑巴永发，将近中午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开始吃年饭，祠堂也开始安静下来。
永发家就在祠堂旁边，他出来上厕所，看见祠堂冒着一股青烟，跑进去一看，祠堂内已经是大火熊熊。他着急地跑去敲其他人家大门，使劲比划着，等村里人发觉祠堂着火时，大火已经烧到祠堂二重，伴随着霹雳吧啦的声响，火势越来越大，村里人已无法近身。
有人已经打了，福生和永强赶到现场的时候，祠堂已是一片火海，寒风乍起，浓烟滚滚，火星四溅，广场一片惊叫声。
村里男女老少慌张地拿着水桶、脸盆从水塘取水向祠堂大火泼去，无奈火势渐高，一切都无济于事。
福生看着熊熊烈火，老泪纵横，天降横祸，这是老天爷在惩罚老侯家后人啊！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朝着祠堂，纷纷跪下，不停地磕头作揖，侯家的祖人啊，你们不要责怪我们年迈无能，没有守护好祠堂，让你们三十都不得安宁。
相民指着东来和细军鼻子，气得跳脚直骂，两个混账的东西，你们就不能轮着回家吃饭吗？留一个人在祠堂守着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啊！
东来和细军知道闯大祸了，两人耷拉着脑袋，一言不发，任凭相民骂着。
消防车很快赶到，经过一阵紧张的救火，火势终于控制住了。但祠堂已烧得面目全非，部分木梁已经烧断，屋顶坍塌，墙面黑漆漆一片。消防人员在祠堂外竖起隔离线，危险还未解除，禁止任何人进入，避免意外再次发生。
黄鳝摇着头连声叹气，这下好，祠堂烧了，政府也用不着和我们谈判，原先还想着争取保留祠堂，我们侯家大湾还有个念想，不想人算不如天算，直接一烧了之，政府还不用给任何赔偿。
桂花站在人群中，不停地抱怨，几百万的东西就这样没了？我们还指望每家每户还能分些拆迁款，这个钱谁来赔？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，都是今天值班人疏忽惹的祸。
东来和细军的老婆听着不舒服，她们辩解道，谁个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，本来三十值班就是义务活，出了事情怎么赖在他们头上，他们要知道发大火，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回家吃年饭啊，哪晓得这么一会儿工夫，祠堂就着火了？
福生心头一阵一阵地绞着，一个小时之前他还特意跑到祠堂再三叮嘱，小心火烛，小心火烛！两个混账东西把自己的话当放屁，早知道这样，自己还不如就守在祠堂不回去了。
年饭还只吃上一半，就听到外面惊叫着，祠堂着火了，祠堂着火了！福生刚刚举起的酒杯掉到了地上，摔了个粉碎，他慌张得像只没头的苍蝇，推开大门跌跌撞撞向祠堂跑去，要不是永斌永武一路搀扶着，还不知道自己要跌多少跤。
今天是年三十，又逢立春，三十立春就表示明年无春啊，年无春，寡妇运！好好的祠堂如今烧个精光，明年还不知道怎样一个光景，想到这些，福生泣不成声，黄鳝拉着福生的手，也是唉声一遍，如何是好？如何是好？
祠堂就这样毁了，以后也再无法重建，侯家以后的大事将到哪儿操办去？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事情，祠堂还有保留的希望，祠堂在，侯家的根还在，祠堂没了，念想也就断了。
年轻人不懂这些，他们也不关心这些。对于他们来说，祠堂烧了，大家无非是少了分钱的机会，至于要不要这个祠堂，他们并不在乎。他们只是巴望着早日拆掉一切，有了拆迁款，可以买房买车，可以花天酒地，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穿着华丽的衣服出入豪华场所，或许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跳跃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。
只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没了，故乡不在了，他们将到哪儿寻根去？活着的人都忘了回家的路，我们先人又怎会找回故乡的地方？
原先的大樟树只怕要拔掉，卖个好价钱送到很远的小区安身，高粱地或许要栽上漂亮的花卉，稻田上要改建一个游乐场，老房子都要被推倒变成一片废墟，谁还记得谁是谁的家？再也看不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，再也说不出粒粒皆辛苦，谁言织耕辛！
只怕这些都将成为记忆，侯家大湾明年就不存在了，想到这些，福生心痛得直摇头，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，没有任何防备和缓冲。
永强吩咐永斌永武把父亲搀回家去，他要呆在现场，指挥村里的小伙子清理祠堂，避免暗火重燃。
村里围观的人渐渐散去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侯家大湾过年的热烈喜庆的气氛降至冰点，大家再无心思过年，都在默默祈祷着不要再发生意外了。
师父和慧诚急急忙忙赶到村里，在福生家里，师父安慰道，是祸躲不过，一切都是天意，你也别太自责了！
福生伤了神，他躺在椅上，不停哀叹着，这算什么事，福林一把火把自己烧死，祠堂又遭此劫，侯家大湾晦气怎么这样重啊？
慧诚第一次看见福生爷爷这般心痛，暗暗吃惊，上了年纪的人了到底是经不起这样的打击。
他们来到祠堂，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，除了偶尔冒着烟气的木头，再也找不到一丝祠堂原有的模样，永强带着村里一帮人正在清理着，他们个个垂头丧气，无精打采，现场如世界末日一般。
师父站在广场中央，嘴里念念有词，一脸庄重。
慧诚看着眼前的景象，心里想道，那些回家的先人们，你们是否要责怪着这些儿孙没有守护好自己的家园？家没了，故乡都改变了，还要这祠堂何用？
是啊，明年将是一个怎样的开始？庙要拆，菩萨也没有了遮风避雨的的地方，我们将去哪儿？海爷终究不能落叶归根，这里水浅滩多，博远也要远走高飞，自己和母亲或许还会漂泊在外，霞姐要去省城，她得寻找新的生活。
只是明年春天，燕子还会飞回来，它们能找到回家的路吗？
不知道，不知道，慧诚眼前一片朦胧，仿佛自己变成了天空中那只嘶鸣落单的大雁，在侯家大湾盘旋，是往燕子湖飞去还是栖息于后山？只怕都无法停留，还得拼命地往前飞着，飞得越高，心就离得越远。
博远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