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锅猪蹄水豌豆吃完,我们再次亲如一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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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肉煲水豌豆摆在桌中间,几个小菜众星捧月般围着这道主菜。这时我们会相处得格外和睦,即便之前有各种小摩擦,这时都不提了。平时指名道姓,这时也按辈分喊哥哥姐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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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老师在本地一所中学教数学。他常来我店里吃粥,点菜时总要问一下:“有水豌豆冇?”
湘北人管未完全成熟的嫩豌豆叫“水豌豆”。如今,农村好少人种豌豆了,餐厅更莫说,采购时很少见这种土货了。每次朱老师问,我们总是摇头。
一次,我从乡下搜了点水豌豆,等朱老师再来店里,我就问他要怎样吃。他说:“猪蹄煲水豌豆。”
店里还有两个卤猪蹄,厨师就按他说的做了。当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蹄煲水豌豆端上桌时,朱老师喊我上桌。
这一顿,我没收他酒钱,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水豌豆的故事。
1
方伯大我父亲两岁,用槠树湾的话说,“他俩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”。
因为祖父贫农出身,成分好,父亲才得以上学上到小学四年级。而方伯的祖上是地主,村里当了祠堂的那片大屋曾经就是他家的。因成分不好,方伯没进过学堂门,不是不许他上,是他不愿上,觉得自己低人一等。
打小,方伯的性格就很孤僻,村里的孩子没几个愿意跟他耍,他就我父亲一个玩伴。我父亲与方伯就像一对亲兄弟,除上学外,几乎形影不离。他们一起到田圳里捉鱼,捉蛤米子给家里的鸡鸭吃;也一起上山砍柴、摘茶子、扒松树叶。
那时候连饭都填不饱,他们就到山上找野果子吃,什么茶耳朵、桃米蒂、苗栗、冷花子。我父亲8岁那年,方伯为摘一个熟透的茶耳朵,爬上了冈边的一棵茶树。突然“咔啪”一声,枝丫折断了,方伯从高高的茶树上摔下冈去,眼睛耳朵里都出了血。
于是,一个8岁的孩子把一个10岁的孩子从山里背了出来。
方伯父亲战战兢兢跑来感谢我的祖父母。他家那时也穷,没好东西拿,就提了几个红薯来。那是他家的口粮,祖父母没要,还煮了个鸡蛋送给方伯补血。
第二年夏天,我父亲和方伯又趁大人们不注意,偷偷到河里去打冷水刨鳅(方言:游泳)。这次是我父亲不慎落进水巢里,手脚乱舞,11岁的方伯到底个头高些,拽着他不松手,硬是把呛了水的他拉上了岸。
因为害怕家里人责罚,这事一直瞒了下来,等到他俩都成家了才讲。讲起小时候的事,方伯和父亲总是绘声绘色,好像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似的。末了,他俩还要得意地说:“我们可是共过生死个兄弟咯!”
年,我父母结婚了。祖父在土改时当过大队干部,靠祖父祖母勤劳善良的口碑,小学文化程度的父亲才讨到了读过高中的母亲。当时,这桩婚事让湾里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。他们觉得女人书读得多,为人处世自然不一样。事实也是如此,从我记事起,我母亲就是一个温和贤良的人,家里几个姊妹能一直把书读下去,也是母亲的坚持。
当时的农村还残留着“成分”的观念,方伯早就到了适婚年龄,却迟迟没人愿意给他说媒。后来,一个亲戚看不下去,才把方伯母介绍给他。方伯母和方伯一样,大字不识一个,她是个苦命人,从小是后母带大的。
到了80年代初,村里很多人家都从族居的大屋里搬出去,新踩地基盖房,形成了一股风尚。方伯与我父亲一合计,决定也把屋做到外面去。他俩担了大半年,在村东头靠山的位置担了一个地基出来,盖了五间土坯房。一家两间,中间的堂屋一家一半,共用。
宗亲可以共一个堂屋的,因为家神榜上供奉的是同一个祖先。第一个来槠树湾拓荒的祖先叫朱和公,他有“文、武、双、全”四个崽,后人称之为“四大房”。方伯家是朱武公房里的,我家是朱全公房里的。
那时候,方伯和我父亲都刚成家不久,手头紧巴巴,五间房的房顶前檐盖的是瓦,后檐盖的还是稻草。我还隐约能记得方伯和父亲给房顶翻盖稻草的样子,他们从稻田里把新割的稻草一捆捆挑回来,用竹篾夹成“稻扇”。方伯母和母亲踩着木梯,把夹好的“稻扇”一个个送上屋顶,方伯和父亲接过去盖好。父母在屋顶上忙活时,站在房里的我能从椽皮缝里看到白云和蓝天。
后檐屋顶盖上瓦的那一年,方伯和父亲又各自新盖了两间房,次年又买来石灰粉屋。青瓦白墙,九间房排成长长一溜,像一截街。湾里人都说:“你们两家真有熬气,同心协力,好得跟一对亲兄弟样。”
2
方伯家生了两个崽,大崽跟我大姐同年,细崽跟我细妹同年。两家五个孩子在九间房里捉迷藏、跳房、动九丘田、踢毽子,玩着各种游戏。其中,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弹豌豆。
每年夏至前后,方伯母和我母亲就会从地里割回几捆豌豆回来。豌豆这时没熟老,豆苗还是绿色的,豆壳也是绿色的,里面的豆子白白嫩嫩,像刚出生的婴儿——这便是“水豌豆”了。
因为想要收集豆子,几个孩子会很勤快地帮母亲们剥豆。等大人忙去了,我们就会偷抓几把塞进兜里,躲到角落里去弹豌豆。尽管玩心重,但我们也不会多拿,因为水豌豆是要用来做菜吃的。
游戏开始之前,每人拿出三到五粒豆子,用石头剪刀布决定出场顺序。轮到出场的那个人,要把集拢的豌豆撒在桌面上——撒豌豆是很要技术的,既要撒开,又不能撒得到处都是。接着,在相邻的两粒豌豆间用指头划一下,再曲指弹向一粒豌豆。两粒豌豆相碰,就是赢了,那两粒豌豆就可以捡进自己兜里了,接着再继续弹下两粒。弹豌豆更要技术,太轻碰不着,太重会碰到其它豌豆。犯规了,就轮到下一个人。
等玩腻了,我们就把赢来的战利品用蕨秆穿成一串串,放到火上烧。嫩绿的豌豆烧成土黄色,豆皮开始裂开时,就可以吃了。谁都有份,只是赢了的人有分配的权利而已。
父母知道我们偷拿了豌豆,但会装作没看见,只会不停地提醒:“豌豆一定要熟透了才能吃。”因为邻村有小孩吃了夹生的豌豆中毒了。
在湘北农村,水豌豆有很多种家常做法。
忙时和米一起下锅,煮作饭吃,就可以少炒菜;闲时盖上锅盖焖着吃,有时用韭菜炒,但其中最好吃莫过于用腊肉煲水豌豆。
腊肉要用带骨肉,切小块,先过一下水,洗去油脂。再加水放到高压锅里压几分钟,把盐分压出来。揭开锅盖,把洗净的水豌豆倒下去,添点八角、桂皮、手撕的干辣椒。有时还会窝几个荷包蛋进去,盖上锅盖,慢火煲。出锅时再撒点葱花,一道美味的腊肉煲水豌豆就完成了。
最会煲这道菜的人是方伯。他很挑剔,用的水豌豆要过选,个儿太小不要,嫌皮老;个儿太大也不要,不粉。腊肉也是他自留的。那时节肉是很珍贵的,农村很少有人家去买新鲜肉,要来了重要的客人才会拿出过年时熏的腊肉,方正的部分待客,差的留着自己吃。
即便这样,方伯每年都要留几坨方正的带骨腊肉在那儿。从豌豆灌满浆到完全成熟的这段时间,他会主动下厨,做几回腊肉煲水豌豆。因为有好菜,方伯和父亲会吃点谷酒。两家都提前差小孩去打酒,我家被派去打酒的总是我,细妹跟在我身后,蹦蹦跳跳,小脸上的高兴劲跟过年似的。方伯家的两个崽平时常因一点小事吵嘴、打架,这时都不争了,大崽拿钱,细崽拿瓶子。看着手里空空的细妹,我有时会分一两角钱给她拿着,她就更高兴了,“细哥细哥”喊得甜。
一切准备就绪,两家中间的堂屋里,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肉煲水豌豆摆在桌中间,再炒几个小菜,众星捧月般围着这道主菜。最开心的是我们几个孩子。这时我们会相处得格外和睦,即便之前有各种小摩擦,这时都不提了。平时指名道姓,这时也按辈分喊哥哥姐姐了。
四个大人,五个小孩,九人在堂屋里围拢,是满满的一桌。如果汤里窝了荷包蛋,方伯会给孩子们各夹一个。如果没蛋,他就会给我们各夹一块腊肉骨头。那骨头上都是瘦肉,浸润着散发豆香的汤汁,又酥又嫩,很快我们就把骨头啃得光秃,再舀上满满一碗水豌豆。
完全熟透的水豌豆成黑褐色,吸足汤汁后粒粒饱满,还能看到油亮的汤汁在表皮上流动。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中,又增添一点草木原有的颜色,看着就不油腻了。水豌豆的口感是粉的,咬上去比面饼爽口,比土豆细嫩,伴随着渗透着八角桂皮香味、干辣椒辣味、腊肉甜味的汤汁,可以一直蔓延到味蕾的最深处。
香喷喷的水豌豆大多去了几个孩子的碗中;肥肉则到了方伯和父亲碗里,他们用来下酒;而干辣椒总被方伯母和母亲拈到碗里,她们说干辣椒下饭。
氤氲的热气中,大家吃得满头大汗。方伯和父亲推杯换盏,红光满面,最少要吃醉一个人。方伯母和母亲就惨了,每次聚餐之后,都要半抱半抬把他们弄到床上去躺平,努出一身汗。
3
方伯会下厨,在湾里不是秘密,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办厨。但他少言,不爱同别个交流,遇上不畅快的事容易发狠,湾里人都喊他“方蛮子”。
我七八岁时,有个婆子怪方伯的细崽偷摘了她的黄瓜,就用竹篾打了孩子的手。看到细崽手心的红痕,方伯二话不说,跑去把那婆子的黄瓜藤都扯了。
那些年,方伯常与湾里人干架。有时为争秧田水,他把别人家的田坎直接挖了;有时别人砍了他家山上的柴,都码到灶弯里了,他硬是一点不剩地挑回家来……湾里有好几家人与方伯有过结,但我家与方伯共一个堂屋,倒相安无事。
方伯在外与人耍横时,方伯母从不劝阻,有时还会跳出来帮着骂。对方不作声还好,要是打了接应,她会跳脚拍手,骂得更起劲。污言秽语说得难听,我父母就上前去扯劝,却总是拦不住。他们回家就叹息:“人其实都是好人,但太冇读得书咯!”
没有读书的方伯,干农活也不溜。那时农村人还全靠土地过日子,收成不好,方伯母做饭总要往米里掺些红薯丝。而我父亲是作田种土的一把好手,同样的豌豆种,种出来总比方伯的好,方伯下厨常用我父亲种的豌豆,有时连腊肉都是我家的。
每每这时,方伯母和母亲就会打趣:“你们两兄弟,真个是谁也少不得谁。”
在我的印象里,方伯就像我的亲伯父。当他进了厨房时,就像变了个人,那种专著、细腻,连女人都自叹不如。长大后,我们问方伯:“你厨艺那么好,是跟谁学咯?”
大多时候,方伯总是眯着双眼,笑着说:“神仙教咯。”
只有一次,在两家聚餐时,方伯酒吃了个八开。我们再问,他大着舌头说:“跟……跟谁学,跟苦日子学咯。”
父亲告诉我们,方伯两岁多点,娘老子就饿死了。方伯很小就自己学着做饭。那时节苦,根本没米下锅,自留地里豌豆出园,方伯几乎天天吃水焖豌豆。
转眼到了90年代初,湾里有几家人要做红砖屋了。那时候,买砖要到很远的县城去,交通不便,砖根本运到不了湾里来,得自己烧。方伯和父亲看准了商机,凑钱承包了一处砖窑,走路到县城去学习制作砖坯的手艺。当时,大多砖窑还是手工做坯,叫“扮砖”。
一到放学或假日,我们就会跑到湾南边的黄泥头去。我父亲站在一个塑料膜搭的棚子里,把一坨坨稀软的黄泥用力“扮”进一个长方形木架子里。翻过来,看看四角足泥没,没足,就用指头戳一下,把泥填满。底下垫一块薄木板,用一把钢丝弓把木架上面多余的泥刮掉,翻开木架,一口方方正正的砖坯就落在木板上了。等砖坯码了六七口,码成一座塔,方伯就会端走它们,一层一层,规规矩矩地垒到修好的堤上去。
我父亲手巧,主要负责“扮砖”。方伯力大,除了端坯,还要挖泥。他牵着一头牛踩泥,再把踩熟的泥一坨坨地码到父亲身后的长凳上。有时方伯忙不过来,我父亲就会撂下木架去帮忙。就这样,他们俩加一头水牛,组成了一个配合协调的“扮砖”小团队。
彼时,父亲和方伯只在县城学到了如何制砖坯,烧砖是门技术活,还得从外面请师傅。装窑、点火,再到封窑,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。因为一旦烧老了,砖不好看,成了团;烧嫩了,里面还是白坯,得重烧。
等到砖坯干得差不多时,户主就请来自己信得过的烧砖师傅。这时,父亲和方伯才能拿到“扮砖”的工钱。父亲曾经告诉我,砖坯是两分钱一口,他们一天能“扮”一千口,也就是说,一天能拿到二十块钱。
方伯对我父亲说:“你干的是技术活,钱你多拿点。”
父亲不同意,觉得方伯出力多,所以两人总是平分。
他们合伙“扮砖”四年,每逢水豌豆出园的季节,都是他俩最赶工的时候。即便如此,方伯也会挤出时间亲自下厨给我们做水豌豆吃。因为收入提高,方伯再煲水豌豆,就把腊肉换成猪蹄了。做法几乎一样,只是要把猪蹄放在高压锅里多压几分钟。如此一来,汤汁更浓,水豌豆更甜、更粉,那滋味叫人回味无穷。
幸福,大概就是这种味道吧。
4
随着南方成为一片热土,到外面打工的湾里人更多了。渐渐的,没砖扮了,有着几百斤力的方伯便被湾里的几个壮劳力喊去江西伐木,我父亲去了建筑工地,因手巧爱学,后来成了地方上有点名头的砌匠师傅。
孩子们一天天长大,我从村小读到镇中学,再读到县高中,离家越来越远。方伯与父亲也长年在外,那一长溜青瓦白墙的九间屋里就只剩下方伯母和我母亲留守了。她们依然做着农活,但好少结伴,各自干着家里的事。
再到水豌豆出园的季节,放月假的我们兴冲冲往家赶,迎接我们的是冷锅白灶。我猛然发现,我们两家有好几年没在一起吃水豌豆了,聚餐也只是在逢年过节,有猪蹄,却没有豌豆。
湾里红砖屋越做越多,还有做楼房的,我们两家那曾在湾里气派一时的九间屋渐渐落伍,被人遗忘。方伯和我父亲都攒着一股劲,在外打工更拼命了,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后来,我大姐、我和细妹先后考上了大学,方伯家的两个崽却接连落榜。方伯有些恼,骂他们没出息:“住一栋屋,呷饭困觉哈一样,何理他三个能考上,你两个就要回来看牛屁眼(湘北方言,意思是放牛)?”
骂归骂,崽还是自己的,方伯背过身就跟湾里人讲:“不一定多读书就有用,我妻侄子初中冇读完,如今也当老板。”
方伯的话果真应验了,他的两个崽跟着表哥南下,很快捞到了金。方伯家的生活越过越好,他们夫妇的笑脸越来越多。而我家,父亲靠一双手送三个孩子上大学,困难可想而知。
我细妹读高三的那年,一次我回家弄户籍资料,我俩被方伯母喊去参加她家的家宴。奇怪的是,方伯母没喊我母亲,连基本的客套话都没有。
后来,母亲和我们说,方伯夫妇总是选在人多的时候问她和父亲:家里要不要用钱?“好像我家没米下锅了样,等着他家来救济”。母亲不言语,父亲却受不得气,几次要过去说他们几句,但都被拦下了。两家因此有了嫌隙,母亲不再有事没事往方伯家去。方伯母有事也不喊母亲了,和湾里几家有钱的人越走越近。
这次方伯办家宴,是为了招待大崽带回来的女朋友。大崽说,他在外面好久没吃水豌豆了,方伯母闻言立马去摘豌豆,方伯亲自下厨。
在方伯家的餐厅里,大崽老早舀了满满一碗水豌豆给女友,女孩尝了几粒就说不好吃,把碗推给了他。最后,那锅猪蹄煲水豌豆剩了大半。
方伯母一边捡拾碗筷一边说:“如今世过好哒,谁还吃么里水豌豆,莫把客得罪哒。”
自此,我就再也没吃到过方伯做的猪蹄煲水豌豆了。
5
我上大三那年,方伯家做了新屋,三层的小洋楼,四面贴瓷砖——这是湾里第一栋四面贴瓷砖的房子,其他人家为了省钱,都是牌面贴。
做屋的时候,方伯先把自家的四间老屋拆了,还要拆我们两家共用的堂屋。母亲拦了下来,因为拆堂屋必定会影响我家的四间房,而那时候,我们还拆不起房子。
直到年我们都参加工作了,家里的情况才慢慢好转。帮父母还清所有债务后,我家也准备做新屋。这次,父母提出把中间的堂屋拆掉,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半。方伯却不肯,他说屋做拢了不好,影响采光。
父亲没有坚持,做屋时,他在一层做了个大车库,说以后我们回来,车有地方停放——那时,我们三个都还没买车。父亲特地给车库装了电动卷闸门,车辆出入,司机只需按下遥控器,门就会自动开关。
两年后,硕博连读的大姐留在广州发展,我和细妹留在湘北继续当老师,一有时间就开车回家蹭饭。这时,父亲早预备下的车库就派上了大用场。
而方伯家房子做得早,没有预留车库。他的两个崽每次回家,只能把车停到两家共用的堂屋里,开门关门十分不便。方伯再次提出要拆掉中间的堂屋,给他的崽盖车库。他的理由是:“你家有车库,我家没有,亲戚朋友见了很没面子。”
父亲自然有些不情愿。屋前屋后,寸土寸金,谁愿意把自家的地皮让出去?就在他犹豫的时候,方伯说:“我有两个崽,他家就一个崽,女儿高低是别个的人,堂屋理当归我。”
方伯母也说:“我男子家出力大,担地基时,我家担一担,要量过他家担两担。给了他们四间地基,还是我家放让咯。”
至此,父亲说什么也不肯让出那半间老堂屋了。母亲也气,可她不愿两家反目,好说歹说做通了父亲的工作,同意方伯拆屋了。
方伯家的车库做得十分气派,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,没想到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先是方伯母得了便宜不算,在湾里逢人便说:“不是理亏,他们会把堂屋让出来怕?谁不晓得,不肯让,还不是看到我家堂火(方言:生活条件)比他们好。大学生又如何,每月拿点死工资,我崽一个月量他们一年。”
这话很快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,父亲要去理论,又被母亲压了下来,她还是不愿两家闹崩,毕竟是要天天开门相见的。偏在这时,方伯母喂的几只鸡一夜全死了,她一口咬定,是我父母在屋前的菜园里放了药,毒死了她的鸡。
农村妇人把鸡鸭看得跟崽女一样重,方伯母好一阵哭。在她的哭诉中,性格本来就偏激的方伯将几只死鸡扔在我家门口。不解气的方伯母跳到地坪里拍着手骂:“毒我的鸡,看你们也能得好,也会像鸡一样死得脚伸伸哩。”
我父母实在压抑不住了,把死鸡丢了回去,两家大吵了一场。没过多久,方伯家的引水管被人割断了。方伯母认准是我父母报复,又是好一阵哭诉。方伯也想不出有别人,妻子一哭,他血气上脑,以前别人口中的“蛮子”终于对我家发狠了。他二话不说,提一把柴刀直奔我家,对着自来水管一阵乱斩。
我父亲怒不可遏,他扛起一把锄头,要去砸方伯家的东西。父亲作种比方伯溜,干架却不是他的对手,还没进方伯家的门,就被几拳打翻在地,锄头也到了方伯的手中……
等我接到母亲的电话,赶回去时,医院了。他鼻骨骨折,身上多处挫伤,医院治疗几天后,医院做了全面检查。父亲保留了所有检查报告,要做法医鉴定,起诉方伯。本家一个曾当过村主任的伯父喊来了镇司法所的人来调解,父亲才放弃了这个打算。
起先,方伯不肯出钱,司法所的人给他普法,说了一些利害,方伯终于点头了。他同意赔钱,却不愿出那么多——司法所的人要他出三万块,包括财产损失和医疗花费,方伯只肯出万把块钱。
父亲不允口,我和母亲说了“好”。两三个月过去了,不见方伯送钱来,父亲多次讨要,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,后来索性闭门谢客。我和母亲都没打算方伯会痛快给钱,他点头,就代表他是服软认错了。
然而,我们低估了父亲的执拗与决心。
那时候,母亲老咳嗽,医院检查,又留她在市里住了几天。一天,派出所给我打来电话,说我父亲被抓了。
原来,没了我和母亲的劝阻,父亲就带着被褥和锅碗瓢盆去了方伯家,不拿钱就不走人。这是农村人的老办法,可方伯压根不吃这套,他照旧过日子,方伯母出来骂,还会被他呵斥回去。
第三天,方伯的大崽媳妇回来,见我父亲把公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,便直接报警。警察来了,说这样做是私闯民宅,劝父亲离去。两边谈不拢,警察强制请人,父亲又踢又打,还咬了警察。
我和母亲赶回去时,父亲因为寻衅滋事、袭警,被关进了看守所。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,大姐、细妹闻讯赶了回来,请律师、找关系,多方奔走,父亲才在关进去的第二十七天被保释了出来。
父亲不服,又要去找方伯闹。母亲一边死死抱着父亲,一边哭着说:“你还不长记性啊?为了弄你出来,我同崽女劳好大个神。”说着,她又回头对我们三姊弟说:“我本不愿与人结仇,但从今天开始,我要告诉你们三个,我们与那家人以后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,老死不相往来。记住!”
母亲说到做到,从此以后,她不再踏入方伯家范围半步,也不许我们越雷池。湾里不管谁家有事,喊了方伯夫妇,我父母就不去。有非去不可的集体活动,他们就离方伯夫妇远远的。
每次回去,我总是习惯性地往方伯家的方向走。可走几步,就突然记起母亲的话,立马顿止。我以为,我们两家不会再有瓜葛了,殊不知一次意外,再次把我们的生活搅在了一起。
6
年4月28日,母亲私信让我看湾里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