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河南中考作文题目是《留在心底的声音》。假期里,在班级学习群里辅导即将升入九年级的学生写作时,我也在反刍回味故乡留在我心底的声音。想着想着,似乎那些原始的声音穿透几十年的时空隧道,再次冲击着耳鼓,让自己穿越到少不更事的年轮里,去咂摸那些属于故乡特有的声音,忧伤而亲切——
白天,戗刀磨剪子吆喝声不时响彻耳鼓。“戗刀磨剪子,换剪子轴。”一声吆喝下,一位戗刀磨剪子的老人隆重出场。他大约六七十岁,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。简陋破损的工具、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的沧桑,他似乎从岁月的隧道里穿行而来。他穿行在乡村城镇里,为千家万户排忧解难,让剪子更快,刀子更锋利,畅通了生活中的缝缝补补和厨房里的劈切锲斩,让衣食住行变得从从容容。
“戗刀磨剪子,换剪子轴”——他苍凉喑哑的嗓音复制在了时光的磁带上,会让后代在以后的时光回响里,记住我们曾经有过这样传统而紧接烟火的职业。他们就像旧传统生活的标本,很快就会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。
在走街串户的苍凉吆喝里挣命的手艺人,如焊洋铁壶的、修鞋钉掌的、修笼屉的、锔盆锔碗的、补锅的、箍桶的、修理搓板儿的、修理雨伞的、炸玉米花的等等,淳朴如泥土,卑微如草芥,年迈而慈祥,勤快而艺精,值得珍惜和关爱。在走街串巷中,手艺人便利了社会,也耗尽了生命。如今在城里偶尔一见,我常常停下来听一听这久违的乡音。
夕阳山外山,夜幕把乡村裹得严严实实,此时,村民最期待的大鼓声便激荡在沉沉夜空里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前,城乡文化生活比较单调,大鼓作为一种曲艺形式,农闲时常在集市村庄演出,很受群众欢迎。
记得十多岁时,正值暑假。村里来了唱大鼓的师傅,他是个近50岁的男人,会唱《罗通扫北》《樊梨花征西》《杨家将》等10余部评书。他还带个女徒弟,清秀聪颖,机灵善唱,很受师傅疼爱。后来,有个高中文化的邻居二哥也常听师徒俩的大鼓,由于二哥跟女徒弟年龄相当,且能说会道,又是8里地的老邻居,一来二去,二人擦出了爱情火花。可惜二哥腿有点毛病,在有心人的撮合下,干脆也拜了师,与女徒弟一起跟着师傅学唱大鼓,竟然成就了一段情缘。
大鼓表演都是一架鼓、一副铜板、一张嘴。鼓架是六根竹条支成的三角形支架,支架上攀系细麻绳,以固定大鼓。钢板形似半月牙状,也叫“月牙板”,一般用钢或铜板制成,也有形似耕地的犁铧尖的,称之为“犁铧钢板”。鼓棒多用藤条或桑条,前端加工成弯头状,敲击时不至损坏鼓皮。
当时,两个徒弟还处于观摩实习阶段,仍由师傅主唱。演出常常是8点后,师傅用“天也不早了,人也不少了,鸡也不叫了,狗也不咬了,我们也开始了”作开场白。师傅每次正式开讲前,都会讲一段类似唐传奇、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作为开场段,吊一吊大家的胃口。师傅左手拿着钢板,手指掂动,钢板清脆叮咚响,右手敲着大鼓“咚咚咚一一咚咚咚一一”鼓声是伴奏又是节奏,听众的心房被激越醉人的鼓声按摩着,踏实而熨帖。四周喧闹也瞬间静下来,师傅一个人说唱拉开了说唱序幕。
记忆比较清晰的是类似这样的故事:一穷书生山间偶遇美女,美女以身相许,生子。后来美女对书生说,我们命中有三年缘分,如今缘分已尽,我该走了。孩子很聪明,将来能成大器,请好生抚养,你我如果还有缘,以后自会相见,言迄不见,只留下怅然不舍的书生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。
故事究竟有什么意义,当时想不明白,但是,每次在沉沉夜色里听这样的故事,总是感到神经被拉扯着,神秘而向往,也想穷屌丝艳遇白富美一把。现在想来,“有趣性”可能就是故事最大的魅力吧。故事能够缓解劳累,调节庸常平淡的生活,给日子增加些情趣,一如鲁迅先生爱听美女蛇的故事一样。
师傅声音虽然有些沙哑,但是投入动情,描摹人物形象惟妙惟肖,既在现实逻辑之外,又在人物内心情感之中,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叙事风格,常常让我们很快进入角色。师傅富有魔力的嘴就像一大块磁铁,紧紧吸引住大家的精气神,白天干过农活的村人们精神竟然如此饱满。随着他的悲壮慷慨壮怀激烈,人物的跌宕起伏的命运便牵动着听众的神经。我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,时不时望着神秘深邃的夜空,思绪随着师傅的故事情节,似乎也跟着戏中主人公去出生入死、去攻城掠地、去建功立业。感到真奇怪,白天平平常常的村子,平淡无奇的生活,为啥在夜空的点缀下,在师傅的打鼓声中,却是那样的神秘而美好。天气炎热,蚊虫叮咬,但是,悬念迭起、丝丝入扣、生动形象的故事让观众似乎忘掉了这一切烦恼,全神贯注地默默聆听。
可惜的是每到故事最关键的时候,师傅就卖个关子,留个悬念,“明天接着说。”于是,大家欲犹未尽,带着期待,回到家里休息,梦中都是故事里的人物交织缠绕,离奇拼接。当时对大鼓戏的期待,不亚于早些年看春晚对赵本山小品的苦盼。从晨鸡破晓到夕阳西下,村民们都被故事的悬念所折磨,盼着天快点黑下来。演出一般持续半个月。
如今,人们进入娱乐信息爆炸的时代,手机,电脑,电视让我们目不暇接,但是,却对节目少了一份惊心动魄的揪心期待。
那位民间艺术达人师傅早已仙逝,但是,他在我的童年时光留下的大鼓声却时常响彻在记忆深处。
乡村夜晚有醉人的大鼓声声,但是也有另类声音侵扰耳鼓,让浪漫蒙上了一种不协调的底色,比如,妇女骂街。
月上柳梢头,袅袅炊烟朦胧了整个村庄,全村弥散着饭菜的香味。却偏偏有妇女骂街,酷似《蒲柳人家》里的一丈青大娘骂人:“就像雨打芭蕉,长短句,四六体,鼓点似地骂一天,一气呵成。”骂偷鸡摸狗老南瓜的是传统剧目,指桑骂槐偷汉子勾引寡妇则是广告插播,两人对骂就是闹剧到了高潮。开骂双方比一丈青更狠,什么污言秽语都能搬出来,简直就是把对方的亲人来一个裸体展览,活体解剖,围绕下半身恶意攻击。还有丰富多彩的肢体表演,闪转跳跃,手舞足蹈,横飞的唾沫就像城里的洒水车。劳累了一天的村民图个热闹和新鲜,趁机从家里走出来围观,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侮辱自虐的重口味词句,就像又馋又寡的嘴里吃了口老干妈牛肉酱,瞬间变得有滋有味起来,感觉生活不再那么空空落落的了。庸俗贫乏的心理从别人的骂人文化里得到了满足和调节,一天的疲劳也缓解了,月夜小村也找到了生机。
大家听着骂人的演出,看月亮爬上来,曲终人散了,演员们也谢幕回家。看累了的人们也各回各家,闹腾了一天的村庄归于平静,也与村民一起睡着了。沉沉睡梦里,期待着翌日的雄鸡破晓,朝阳初露。
如今,随着乡村振兴步伐的加快,着力打造生态宜居之地,村容村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到了晚上,月亮还是那个月亮,乡村大舞台上,华灯闪烁,舞姿翩翩,佳音轻唱,欢意盈天。村容村貌的改变,物质生活的富足,精神生活的丰盈提升着道德的情操,多年前的“国骂”被邻里守望、孝老敬亲的良好风尚所代替。
家乡还有很多记忆深处的声音:村头大喇叭,从计划生育、收公粮,喊到新农村建设、疫情防控,喇叭就是时代的晴雨表,是时代窾坎镗鞳的脚步声;晨曦初露,邦邦邦——卖香油的梆子声敲醒了早晨,敲醒了村庄,村妇们赶紧拿芝麻换香油;临近中午,卖豆腐的吆喝声、开着三轮换瓜声汇成了乡村特有的视听生活画面。
如今,我出来工作几十年了,很难时时听到来自村庄的吆喝声。乡村本身也空心严重,留守者多为鳏寡孤独废疾者,热闹难再。记忆深处的声音,涂满了一个时代的过往。但是,组成这些故乡胎记的跫音天籁仍时时回响在心底,化为游子们对老家温暖的记忆。